這是今天針對上週的老師跟同學給過意見後,修正的版本。

原先的賞析是從詩歌作法的底蘊,去揣度張先如何作出這首詞,怎麼達成藝術效果。

為了拼合語句,加之消化理論,尋思了好幾天才勉強在週四晚上完稿,不過弄完之後很慌張,我一直覺得大學中文系三年,專業科目程度差的無以附加,修辭學一竅不通、聲韻也是恍恍惚惚遊走在及格邊緣。印象裡,我一直活在意見被剝削的困境。很多科目,尤其是文、詩,都被要求通篇一字不漏的死背,越少漏字,分數就是獎勵。倘若顧頡剛在本校奉上大禹是蟲的答案卷,除了少部分在系務會議找不到聲音的老師們,大概顧先生只能含恨捲書而去,去他的素書樓。

大三那年,教詞的先生給我們有自由的詮釋空間,不過我已經很難理解,為什麼鄭騫先生,可以隨手拈來福至心靈,張口吟詠就是一個小宇宙。常常讀一讀,醉入老師說的那種意境後,難以相信自己可以找出另一種創見,只發現自己渺小的一塌糊塗。

這大概是我挫折感大概的輪廓。

不博也不精。

其實上次上課,難免有懊喪,覺得就算是純做法式的文獻分析,我也講的一塌糊塗。因為猶豫、準備不充足,所以講起來簡直混亂到不堪入耳,差勁的是我自己。

不過,學術場域本來就是這樣,擁有可以被修正的自由性,哪裡跌倒,那我就哪裡看清楚,把事情的輪廓看深一點,換個角度再去理解,總有被我全身上下看夠本的機會XD

男友說過他不放心我遇到挫折的容忍力,哼哼,親愛的你看好了,姑娘證明給你看,你喜歡的是個難過一下就會爬起來繼續走下去的變態?!



唉唉,其實讀詩詞,最怕的是墜入詩中的情境太深,一發不可收拾。現實中對自我無知的自卑,容易使我脆弱,惋惜的情意越是含蓄,越叫人傷心。不願情教生者死,寧教吾人情深以答情。





張先〈千秋歲〉

    數聲鶗鴃,又報芳菲歇,惜春更把殘紅折。雨輕風色暴,梅子青時節,永豐柳,無人盡日花飛雪。

    莫把么絃撥,怨極弦能說,天不老,情難絕,心似雙絲網,中有千千結。夜過也,東方未白孤燈滅[1]

 

        全詩以寫景開篇,由鶗鴃之聲起興,展開對暮春的聯想,並書寫其所引發的種種情意。

        詩人說:「數聲鶗鴃,又報芳菲歇」,鶗鴃在中國文化的脈絡中,作為一種文化符碼,往往指向「事物轉為敗落」的意象。《楚辭‧離騷》說:「恐鶗鴃之先鳴兮,使夫百草為之不芳。」在這裡,鶗鴃的啼叫聲,是百花將謝落的訊號。或可衍申為一種不詳的徵兆,象徵事物即將衰頹。所以詩人聽見鶗鴃的叫聲,不可避免的聯想到美好春日即將結束,產生芳菲歇的感嘆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花開花落是自然的定律,春去夏來年年如此,這是所有生命體的共同課題:在四季中反覆經歷生與滅。春菲飄零看起來並無特殊之處,是每一年都要經歷的物候。可是詩人說「『又』報芳菲歇」,彷彿透露詩人對今年的春之將暮特別敏感,似乎更難以承受今年的春暮,所以他才會對「春又將盡」耿耿於懷,強調了這種「再度」經歷的遺憾感。

 

    

   也因為這種再度經歷、無法避免的情緒,才引入、刺激詩人想把尚未敗落、開綻於枝頭的花朵摘取,為曾經擁有過的春保有一點可資紀念的記憶。與「數聲鶗鴃」、「又報芳菲歇」的失落相比,這種折殘紅的惜春之舉,更顯出這是一個多情的詩人,他對春的情意如何之深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「數聲鶗鴃,又報芳菲歇」恰是「惜春更把殘紅折」此一行動的解釋,也可以說「惜春更把殘紅折」是前兩句的小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緊接著詩人話鋒一轉,談到他遭遇的困境,詩人說,在春日尾聲的梅雨時節,風雨打落的姿態是輕的,吹拂的力度是暴力的。「輕」與「暴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力度,這種極端的衝突,可能是詩人心境的寫照,對暮春梅雨的風雨,他意亂情迷、不知如何應對。抑或是春日美好事物遭受到的挫折,對詩人來說,恰如施加在春菲之上的「雨輕風色暴」。但無論風雨到底是輕是暴,「雨輕風暴」始終都是來自上天無情的打擊,避無可避,人並沒有辦法逃避自然的開落與生滅、年復一年的遺憾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「永豐柳,無人盡日花飛雪」脫胎自白居易〈楊柳枝〉。〈楊柳枝〉寫寵妾風華正茂、婀娜多姿,但寵妾的良人卻已衰老(「西角荒園」、「盡日無人屬阿誰」)。逐漸衰老的男體,對照妾婦「一樹春風千萬枝」、「嫩於金色軟於絲」富有活力的肉體,是「永豐柳」中深刻的妒忌與恐懼。〈千秋歲〉雖然沒有將這種恐懼感明目張膽的鋪寫,但是「無人盡日花飛雪」也隱約透露出詩人對楊柳縱使無人,也盡日花飛雪的無奈與失落,因為楊柳依舊終日搖曳飄絮,但是與之相對的觀看主體詩人,卻可能無力呵護、掌握楊柳。


 

        下片說,「莫把么絃撥,怨極弦能說」會把人之情感,以音樂作比擬,是中國文學中常見的編碼。譬如鄭衛之聲,常被指為相對雅樂之外的淫靡之音[2]。伯牙子期的友誼,正是透過琴聲流露的志向與品性締結知音之交。從〈瞽師賦〉、〈彈琴賦〉、〈琴操〉等文本[3],都可發現古人認為音樂表徵天、地、君、臣彼此間的關係,也能作為一個人品格涵養的表徵,在此脈絡下,中國文人常以樂聲自況。    此處,詩人將自我與「么絃」作了聯想。「么絃」指的是小絃,凌廷堪《燕樂考原》以為,聲之繁急者,叫做么絃側調;晏小山〈解佩令〉:「倚么絃,恨長難訴」。可見「么絃」音樂的節奏繁促,其引發的情感,跟雅樂正樂表徵的平和端莊是不同的,晏小山甚至將之比擬心中的撼恨。詩中主人翁為何要交代不能透過音樂傳遞自己的情思呢?原來一旦彈弄,就會把藏匿的幽怨洩漏出來。「莫把么絃撥,怨極弦能說」傳遞了這種欲寄無從寄的複雜心情,一層一層的將詩人心理的悲傷,靈動傳神的表達出來,以簡要空靈的文字,狀哀怨複雜的情思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看似情無可言說,也難以言說。究竟詩人的感情要何去何從?是否有出口可以得以解脫?「天不老,情難絕,心似雙絲網,中有千千結。」除摹寫出詩人複雜糾葛的情意,背後也透露出這份感情的出口。詩人引用了李賀對歲月更迭、與親友分離之苦的名句「天若有情天亦老」。李賀說的是一段蒼天也該與之同悲的巨大悲傷,這裡詩人更進一步,指出這段悲傷要走向何處:超越死生、歲月遞嬗,這份情意也無法斷絕,這真是人間極大的悲傷與情深了。

 

   

     「夜過也」突然時空一轉,原先高昂的情緒急轉直下:「一夜就要過去了」,隱含著詩人一夜不能成眠的暗示之外,看似這段巨大的悲痛,可以隨著黑夜已盡稍稍平復,但是詩人卻說「東方未白孤燈滅」,日未出而長夜伴他的燭火卻已經熄滅了。漫漫長夜,詩人竟然只有孤燈相伴,這其間隱藏的,是多麼寂寞的悲傷,一個人要對抗的是整世間的荒涼與孤獨。而現在,白日未臨,他唯一依靠的心魂支柱,那幽微的燭光,竟然先行滅卻,獨留下詩人一人要面對長日來臨前,那漫長、寂寞的心魂荒蕪,孤燈滅卻之後,留下的是不盡遺憾的情深之意。


[1] 張夢機、張子良編,《唐宋詞選註》,(台北:華正書局)。200010月,21版,頁55。作「東方未白凝殘月」。

[2]〈漢書˙卷五十七˙司馬相如傳下〉:「揚雄以為靡麗之賦,勸百而風一;猶騁鄭衛之聲,曲終而奏雅,不已戲乎!」

[3] 如《初學記》引〈琴操〉:「伏羲作琴,以修身理性,反其天真也。」,又「琴長三尺.....五絃象五行,大絃為君,小絃為臣。文王武王加二絃,以合君臣之恩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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